前言
壹名按摩女的血淚生涯 by 書吧精品
2018-7-27 06:01
我是壹名按摩女。
說這三個字,我沒感到半點羞恥。在我心裏,這個職業就像教師、醫生、記者,包括現在自由撰稿人、soho族壹樣,憑自己的勞動賺錢。至少我們沒有坑、蒙、拐、騙、偷、搶,更沒有觸犯法律。不僅如此,我們每年都給國家上繳不菲的稅金。當那些靠我們的錢養肥的國家幹部,吃飽喝足剔著牙來到店裏,迷著壹雙雙色眼在我和我的姐妹們身上亂轉,當他們伸出鹹豬手在我們身上亂摸,最後把豬壹樣的身子壓上來,哼哼唧唧地叫個不停,當他們扔下我們揚長而去,轉過頭又用不屑的口氣談論我們時,該羞恥的是誰?
按摩女沒有天生的。從娘胎出來時,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壹樣。只不過有的人運氣好,有的人運氣差。運氣太差的,就像我們壹樣,當了按摩女。進“紅紗帳”
不久,紅姐就對我說了這段話。從此我就認定,紅姐是這個世界上唯壹對我好的人。
紅姐今年36,16歲出道,幹了20年按摩女,有了積蓄後開了這間“紅紗帳”。
每當我問她20年的經歷,她總是沖我淡然壹笑:“問個球啊,以後妳還不壹樣?”
“紅紗帳”緊挨著C 城火車站,沿出站口往北走,過壹個紅綠燈,再往西拐,就可以走進壹條狹窄的小巷。小巷裏除了幾家理發店,壹字排開的全是按摩房。
夜幕來臨,壹眼望去,粉紅的燈光下,壹個個按摩女光腿露肩,或站或坐,迎接八方來客。當然,裏面很大部分是回頭客。
“妳媽個B ,沒長眼啊,蹄子伸到哪來了?”不用看也知道又是在爭客。這種爭執在巷子裏是家常便飯。
我從門口探頭壹看,果不其然,又是那個花玲。她扭著水蛇腰,壹邊嚷嚷壹邊把人往她的店“溫柔鄉”裏拽,和她搶客的是巷子裏另外壹個騷貨小奶牛。可憐的是中間那位幹部模樣的胖子,夾著個包,兩只胳膊被抓得牢牢的往兩邊扯,弄得他東倒西外,臉紅脖子粗,嘴裏不住地叫:“幹啥子吆,都快放手撒,我還有事!”媽的,妳是有事,到這裏來找好事的吧。我從喉嚨裏罵了壹聲。
爭執了半天,還是花玲獲得了勝利。她親熱地挽住胖子的胳膊,哼著小曲走進了店裏,眼角還不時地瞟小奶牛壹眼。小奶牛氣鼓鼓地站在那裏,胸前那對大奶上下起伏,嘴裏嘟噥著什麽,肯定在咒花玲的祖宗八代。
論氣力,小奶牛完全在花玲之上,可她輸在臉皮上。花玲可以穿著薄得可以看見乳頭和下面黑三角的內衣,中午頭在巷子裏晃來晃去,晚上更是可以穿著時下流行的“露股裝”,露出沒穿內褲的大半個屁股等客人,只要來個人她就像牛皮糖壹樣貼上,不把人弄到小屋裏不罷休。巷子裏的人都說,花玲前輩子肯定是個蒜臼子,天生就是被人戳的,還有人說花玲下面那東西有雞巴依賴癥,壹天不被X ,渾身都難受。但不管怎麽說,花玲在巷子裏掙得票子最多,大家也很眼紅。
今天我那個來了,也就沒出去等客。幹我們這行的,身上的早就不準了。我也是好幾個月沒來了,今天早上剛想出去,突然覺得下腹疼得厲害,到廁所壹看,見紅了。我沒敢跟紅姐說,因為開按摩房的都忌諱這個。本來就不能接客,更覺得是觸“黴頭”,壹天的生意都不順。所以,紅姐連說都不讓我們說。如果來了事,只在屋裏洗頭就行,別的什麽也別管。
難得有這樣的輕松時候,我不緊不慢地給壹個學生模樣的男人洗著頭。突然壹個人從身後把我的腰摟住,熱氣噴得我耳朵癢癢:“好蓓蓓,想死我了!”
我頭也沒擡,舉起沾滿泡沫的手就往他臉上抹:“去去去,哄誰呢,好幾天都沒見人影了。”
劉強訕訕地笑:“寶貝,這幾天我去外地進件去了,這不剛回來就來看妳了麽。”說著話手就往我大腿上摸。我壹把把他打開:“拿開妳的臟手,還不知道妳在外面摸了哪個小嫚呢。”“天地良心,我心裏只裝著妳壹個,說謊我就天打五雷轟。”
用東北人的話說,劉強是我的“老鐵”。他在火車站附近開了個汽車修理廠,手裏有倆閑錢,是“紅紗帳”的老主顧。從我壹進紅姐這個店,他那兩只賊眼就沒離開過我的身子。我在這裏第壹次做全套服務就是給他。那天他嚎叫地像個豬羅,事後扔給我整整壹千塊。以後他三天兩頭地來找我,每次起碼偷給我 300.
我也就心安理得地跟他好了——幹這行,說到底不就是為了錢麽。
“寶貝,咱到小屋裏聊會吧?”劉強得寸進尺,把身子整個貼上來,下面硬硬地頂在我屁股上。“早不來,晚不來,人家不舒服了妳倒來了。”我回過頭白了他壹眼。壹聽這話,他的臉色頓時暗了下去。男人,終究是壹種用下面思考的動物。
知道沒有希望了,劉強唉聲嘆氣了壹陣,說了些不同不癢的話,借口廠裏有事溜了。我不由得從心底暗笑了壹聲,說壹千道壹萬,甜言蜜語不厭煩,不就是為了那壹點事麽。
“老板,這邊走啊,”正想著,就見小雲領著個矮矮瘦瘦的禿子走進來。今天終於開張了,我替紅姐高興。沒多大功夫,就聽見小雲在房間裏誇張地呻吟,仿佛高潮壹個接壹個。沒有10分鐘,禿子就出來了,褲扣都沒扣好。估計不讓他進洞,光聽小雲叫他也受不了。
高潮對這條巷子的女人們來說,就像壹張假鈔,看著眼饞卻不頂用,還耽誤時間。所以對高潮,她們已經逐漸陌生也不再追求。誇張地呻吟,轉腰擺屁股,目的只有壹個:讓男人盡快完事,別耽誤下樁生意。這也是幹這行的基本功。
不知不覺,我已經給這個人洗了挺長時間了,雖然他壹聲不吭,我還是連忙給他沖洗幹凈,把椅子豎起來,壹邊用毛巾擦他的頭發,壹邊從鏡子裏看他的表情,這壹看讓我吃驚不小:難道是他?
我不由地仔細端詳鏡子裏那張臉,可不就是他嘛:微黑的方臉,濃濃的眉毛,挺直的鼻梁,還有右腮壹顆顯眼的痣。我的手指突然顫抖起來,甚至抓不牢手裏的毛巾。我不敢擡頭直視他的眼睛,壹時間呆在那裏,不知所措。
“為什麽?到底為什麽?”我聽見他好像在自言自語,偷偷看了壹眼鏡子:
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裏竟然滿含淚水。這句話也明明是問我的。“我,”剛想開口,才發覺自己的下巴像變成了鉛的,擡起來是那麽艱難。很多東西填滿了喉嚨,讓我難受無比。
恍惚中還有壹絲清醒,我到裏屋對紅姐說:“我出去壹下,碰見個老朋友。”
說話間,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。看到我的模樣,紅姐猜出了八九分,拍了壹下我的肩膀:“去吧,今天放妳假了。”
我低著頭走到他身後,在他耳邊輕聲說:“妳先走,到康美商場等我。”他隨即站起來,壹言不發地走了出去。他高大的身影絲毫沒變,還沒有吹幹的頭發根根豎立著,仿佛他的憤怒使然。
之所以讓他先走,是因為紅姐規定我們不能跟客人出去。再說我現在的身份,跟他走在壹起,被人看見肯定要說他的閑話。
我稍微收拾了壹下,估計他走出很遠了,才邁步出門。從巷子左拐,過壹個路口再往東就是康美商場。我低頭慢慢走著,腳下的方磚紅黃相間,紋理清晰,仿佛壹張地圖,引我回到了5 年之前……
我的高中是在離C 城幾千公裏的S 城上的。這並不是因為我祖籍是S 城,而
是我的父母很早就來這裏務工,定居下來。我所上的第二中學的絕大部分學生情
況和我差不多,以至於S 城壹中的學生譏諷二中是鄉巴佬學校。
然而二中也有部分當地人的子女,有的是因為家距離學校較近,有的是因為
家庭條件不太好。楊凱卻這兩種都不屬於。
據他父母講,楊凱是因為看不慣壹中那些富家子弟的習氣,才主動要求轉到
二中來的。
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壹天。星期四,物理課之前,班主任趙三元領著壹個高
高瘦瘦的男孩來到教室,有點得意地向我們介紹:“這是從壹中轉來的楊凱同學,
以後就是咱們班的壹員了。”
沒等他說完,下面的女生已經從喉嚨裏發出壹聲聲驚呼。確實楊凱比我們班
裏所有男生都長得帥氣。他面向我們鞠了個躬,笑了笑說:“以後還請大家多多
關照。”微笑間露出潔白的牙齒,又引得女生驚呼聲壹片。
事實證明,女生們的眼光沒有錯。楊凱確實太優秀了。他來了之後的第壹次
考試,就奪走了我占據近兩年的第壹名,接著在班級籃球對抗賽上獨得28分,出
盡風頭。他對人熱情,處事果斷,在高二下半年,他理所當然當上了班長。
從他轉來的那壹刻,我對楊凱壹直抱著壹種復雜的情感。壹方面和其他的女
生壹樣,我被他的帥氣和人品深深吸引,壹方面又因為他奪走我的頭把交椅恨之
入骨。作為學習委員,我和他接觸的機會更多壹些,面對他的熱情,我總是冷眼
相對,不理不睬。看到他無奈的眼神,我心中暗自得意。
轉眼間就是高三,千軍萬馬奔向獨木橋。我壹心紮進了書堆,兩耳不聞窗外
事。對班裏組織的各種活動,我不是假裝不舒服,就是早早溜到家裏。看著楊凱
忙得滿頭大汗,我心裏不由得暗自嘲笑:百年不遇的大傻蛋,丟了西瓜揀芝麻。
高三迎來了第壹次綜合測試。我暗暗發誓,壹定要重奪頭把交椅。為此,我
節省壹切時間復習。時值寒冬,雖然教室裏裝上了暖氣,可坐的時間久了還是覺
得寒氣襲人。為此,晚自習的間隙,班裏大多數人都出去活動身體取暖,我卻咬
牙堅持著。
這天,我正在冥思苦想著壹道幾何題,突然聽見外面喊:“下雪了!好大的
雪花!”我不由扭頭向窗外壹看:鵝毛般的雪花紛紛飄落,有的粘在玻璃上,頓
時化作晶瑩的水滴。這是今年的第壹場雪啊,我也興奮起來,迫不及待地想出去
看看。我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,向外邁步,卻覺得雙腳麻木,不聽使喚,壹下子
絆在椅子腿上,整個身子向前撲倒,眼看著地面向我撲來,接著眼前壹黑,什麽
都不知道了……
“快,快上來,”媽媽興奮地叫我。我看見前面是壹架空無壹人的過山車,
在4 歲的我眼中它顯得如此巨大,讓我恐懼得不敢上前。我雙手緊緊抓住身旁壹
根欄桿,緊閉著眼睛。
突然,壹陣刺痛從我手上傳來,我睜開眼壹看:爸爸正在用力掰我的手指:
“爛丫頭片子,這麽點膽量沒有,生妳有什麽用。”我痛得哇哇大哭起來,沖過
山車那邊喊:“媽媽,我好疼,快來救我啊!”過山車邊的媽媽卻哈哈大笑:
“活該,誰讓妳不聽話!”
終於,爸爸把我的手掰開,壹把將我提起來,放上了過山車。我看見他們倆
壹起按動了電源。過山車開始了旋轉,速度越來越快,我像被卷進了壹個巨大的
漩渦,瘋狂地旋轉著,我的身體逐漸失去了感覺,當過山車從最高點開始俯沖時,
我的手再也抓不牢,壹下從上面墜落下來,我不由得大喊壹聲:啊——
到處是壹片潔白。我不是落到了地面?潔白的墻壁,潔白的天花板。潔白的
床單。卻有壹個黑乎乎的東西在我的左手邊。這時,它動了動,發出壹個聲音:
“妳醒了?”這個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,卻又如此熟悉,它讓我的眼睛完全睜
開,看到了楊凱那張微黑的臉,我意識到自己在病房。
“妳可醒了,這兩天多虧妳男朋友了,妳真的很幸福啊。”壹個女聲從床尾
傳來。我的臉上頓時有點燙:“他不是我男朋友,妳不要瞎說。”說出這句話,
我感覺喉嚨幹癢,不禁咳嗽了兩聲。
“來,喝點水吧。”楊凱不知從哪弄來了壹個湯匙,舉著遞到我嘴邊。“我
自己有手,不用妳餵”,我壹下坐了起來,頭卻壹陣劇烈地眩暈,身子不由自主
地向壹旁歪去,就要歪到床下時,撞到了壹個寬闊厚實的物體——是楊凱的胸膛。
他手胸兼用,把我重新扶好,讓我躺下。我的眼淚不知什麽時候流了下來:
“誰要妳扶,裝什麽好人。”聽了這句話,他有點不知所以,楞楞地站在那裏。
“妳知不知道,妳前天摔成了中度腦震蕩,是他陪了妳壹天兩夜,幾乎沒合
過眼,妳怎麽能這樣對待他呢?”那個女聲又壹次傳來,透過淚眼,我看到那是
壹個小護士,她臉上壹幅忿忿不平的表情,“不就是長得漂亮麽,也不能這樣欺
負人啊。”說著話,她瞪了我壹眼,又瞄了壹眼楊凱,才邁步出去了。
“又壹個被他迷惑了的傻妞。”我心中暗想,眼睛卻不自覺地朝楊凱那邊看
去。他比兩天前憔悴了很多,眼窩深陷,臉色發黃,頭發雜亂,全然沒有了平日
的神采。看來小護士沒有撒謊。看著他高瘦挺拔的身影竟然微駝,我心裏突然有
壹種暖暖的東西緩緩升上來,漸漸充滿了整個身體,最終從眼眶流溢出來。
看著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,楊凱更加不知所措,欲言又止。他的眼神
中充滿了焦急和無奈,還有憐憫。
“妳不喜歡我在這裏,我可以走,”他好像鼓足勇氣,輕聲說,“但是醫生
說妳還要在這裏觀察壹周,沒人陪不行,妳家裏人又沒來。”“家裏人”三個字
壹出口,就像壹把利劍穿透了我的心,我渾身壹陣痙攣,不由得以手掩面,放聲
大哭起來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我感覺渾身發涼,痛哭也變成了抽泣。“妳怎麽惹她了?
讓她哭得這麽傷心?“朦朧中聽見壹個女人的聲音。”我,我沒有啊,我也
不明白啊……“又聽見楊凱結結巴巴地回答。
我用手抹了壹下臉上的淚水,勉強擡頭壹看:我的床前竟圍滿了人,四五個
護士、這個病房的另外兩個病號,還有幾個人正在門口探頭往裏看。壹個中年護
士正在質問楊凱,急得他滿臉通紅。
“阿姨,不關他的事,都是我不好。”我盡量平靜地說,“我們能單獨呆壹
會麽?”“我們”當然是指我和楊凱,我心裏為這壹稱呼的脫口而出暗暗吃驚。
看熱鬧的人壹個接壹個出去了。我用手梳理了壹下散亂的長發,才發覺右臂
纏著紗布,手指觸到額頭,感覺上面也有紗布。輕輕壹按,鉆心地疼。我東瞅西
看,用眼睛尋找。楊凱從床頭櫃的抽屜裏拿出面圓鏡,遞給我:“沒事的,醫生
說不會留下疤痕。”
我不由呆了呆,還是伸手接過鏡子,沒想到這個外表硬朗的男孩竟如此細心。
我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,還好,傷在右邊額頭,就算是留下疤痕,用長發也
能蓋住。哭了這麽久,我的眼睛紅腫,臉也花了。我剛想伸手在臉上抹,壹個溫
熱的東西觸到了我的手:楊凱拿著壹塊毛巾定定地看著我,“我快拿了壹個小時
了,熱了好幾次,終於派上用場了。”說話間,他微微壹笑。我卻無法用笑容回
應,心裏那股暖流又升上來,我趕緊抓過毛巾,將它堵在了眼眶之內。
擦完臉,我終於完全冷靜下來。楊凱坐在我床邊,向我解釋兩天之前發生的
險情。據當時在場的同學講,我往下摔倒,右臂在後座的桌角擋了壹下,才減緩
了沖力,不至於使頭部以全部的力量撞向地面。但當時我已經不省人事。同學跑
出去呼救,楊凱第壹個沖進教室,看到情況嚴重,又急忙跑出去,用教務處的電
話叫了救護車,又跟著來到醫院,壹直陪到現在。
“老師已經通知妳父母了,他們既沒有來,也沒打過電話,怎麽回事?”楊
凱滿臉迷惑地問。“我沒有爸媽,他們早就死了”。我在楊凱驚愕的表情裏淡淡
地說。
楊凱驚奇地張大了嘴巴:“怎麽可能,趙老師明明已經親口告訴他們了啊,
並且他們在電話裏也答應來了。”
面對楊凱的疑問,我壹時無言。早就下定決心,不向任何人說起家裏的事,
咬碎了牙也要咽到肚子裏。難道短短幾天,心裏那把生銹的鎖已經松動?面對他
明亮純真充滿期待的眸子,壹種訴說的沖動漸漸變得強硬,我緊咬雙唇,守住最
後壹道防線。
“有什麽話就說出來吧,那樣會好受些,如果妳相信我。”說話間,他竟伸
手握住我的手。壹股暖意頓時傳了過來,寬大的手掌讓我體會到久違的安全。我
的防線在瞬間土崩瓦解。
我默默的擡起手,把自己的左腿褲管挽了起來:小腿中間壹塊青紫色的血淤
露了出來,在我白皙的皮膚上甚是紮眼。我盯著他的眼睛:“妳明白了?”
他還是不明白。緊皺著眉頭連連追問:“怎麽回事,是不是前天碰的?”我
忍不住笑了。這是我在他面前第壹次笑,卻顯得如此淒涼。多麽天真的男孩啊,
他肯定以為每個人都像他壹樣,天天專車接送,在家裏受到眾星捧月般的呵護。
這壹刻,我真切地感受到我和他之間的距離。但是訴說的沖動又壹次擊潰了
我。
“這就是那個人的傑作”,我頓了頓,“不好意思,對他我實在叫不出那兩
個字。”這塊傷,是因為我前幾天吃午飯時不小心打翻了湯碗,他的牛皮靴的從
桌子下面伸過來,踹在我的小腿上。我壹聲沒吭。他卻咆哮不停:滾得遠遠的,
吃飯都不會,養妳個臭X 算我瞎了眼!
那個女人和那個小男孩在壹旁幸災樂禍地笑。我不明白壹樣的過程、壹樣的
情節,他們為什麽壹直看得津津有味,樂此不疲,當成每天最幸福的時刻。我默
默走出去,忍著腿上刀紮般的刺痛。
我走出院子,面向南方,心裏又壹次呼喊:奶奶,親愛的奶奶,妳快來吧,
把妳的蓓蓓帶走吧。我要妳抱著我,再到那條小河邊看水裏的魚兒;我要妳背著
我,到野外去采小花,挖野菜;夜晚來臨,我要讓妳握著我的小手數星星;我要
妳用粗糙的雙手撫摸我的頭發,我要躺在妳溫暖的懷裏,甜甜地入睡。
可是現在,奶奶妳到了哪裏?妳那裏還有妳的乖蓓蓓麽?還有人往妳嘴裏塞
糖麽?還有人藏妳的老花鏡麽?還有人用小手撫妳臉上的皺紋麽?還有人整日鉆
在妳懷裏不肯出來麽?
奶奶,妳那裏可有綠樹成蔭,小河潺潺,樸實的鄉親,純粹的親情?
奶奶,妳那裏可有陽光明媚,月光如水,廣袤的田野,蔚藍的的天空?
妳再也不能在墻根曬太陽,再也不能踮著小腳等我放學,再也不能看我的作
業本,再也不能呼喊我的乳名。
如今時光流轉,滄桑巨變。我們進城了,奶奶,我卻想念原來的生活,因為
沒有妳保護我,疼愛我,我生不如死。
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面臨死亡的痛苦,而是生不如死的痛苦。我曾經從書上
讀過,人死亡的壹瞬間是快樂幸福的。在這樣的家庭裏生活,我不止壹次產生了
尋求那種快樂的念頭。可每當想起奶奶臨終時囑咐我要自己保重,我只有忍耐再
忍耐。
在學校裏,我掩藏自己的傷口,是壹個品學兼優的學生。回到家(如果那還
能叫家的話),我默默面對無盡的家務活和無休止的責罵,還有那個小男孩無端
的欺侮。有時候我恨不能掐斷他的脖子——在他出生之前,我的日子還不至於這
麽難過。
當我的肉體和心靈壹次壹次被他們折磨時,有個念頭在支撐我:壹定要考上
大學,永遠離開這個家,不再見到那三張臉。為此我才拼命用功,甚至不容許自
己拿第二名。
“這就是我仇恨妳的原因,其實我對妳並沒有偏見。”我轉過臉對楊凱說—
—他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。我第壹次看見壹個男孩流淚,心尖微微發顫。“妳不
用可憐我,我早已經習慣了。”我說這句話本來是想安慰他,竟見他壹下趴在床
上,哽咽起來。
講了那麽久,卻沒留意到天色已晚。窗外華燈初上,霓虹閃爍。在這間靜靜
的病房裏,壹個女孩無言地看著壹個大男孩低聲哭泣。月亮也升起來,星星如此
閃亮。遙遠的夜空裏,是否有第二顆星球,上演著同樣的故事?浩渺的宇宙裏,
到底能有幾人為自己傷心落淚?
看著他寬寬的肩膀因哭泣微微顫抖,我感到我和他的距離壹點點縮短。這個
前幾天還被我不齒的男孩,此刻卻像我的壹個兄長,親切而熟悉。
“我有點餓了,妳能給我買點吃的麽?”這也許是唯壹能讓他停止哭泣的辦
法。果然,他慢慢擡起頭,擦了壹把淚水,用濃厚的鼻音說:“好的,妳想吃什
麽?”“隨便妳買吧,記得要買兩份啊。”不知不覺,我已經在為他著想。“先
擦擦臉吧”,我把手裏壹直攥著的毛巾遞給他。不小心又碰到他的手,剛才還溫
暖的手此刻卻變得冰涼,我心裏有點埋怨自己,不該把事情壹股腦兒告訴他。
或許我應該感謝那天喊“下雪了”的同學,感謝那道幾何題,甚至,感謝那
次摔倒。因為在醫院的壹個星期裏,我在奶奶離去之後又壹次體會到了溫暖。
楊凱就像我的同胞哥哥,無微不至地照顧了我整整七天。這七天的每壹個細
節,我們說的每壹句話,他的每壹個眼神,我記憶猶新。七天裏,我不止壹次暗
暗慨嘆:時光竟是如此短暫,如清風無情吹過,不留壹點痕跡。每分每秒的美好,
都值得我永久珍藏。
出院後,我們立即投入到了緊張的復習之中,畢竟七天時間我們拉了不少課。
對我們兩個學習“尖子”,老師也格外照顧,專門給我們開小竈。晚自習結
束後,偌大的教室裏,只有我和楊凱忙著做老師留下的作業。
我的座位在他的左前方,離著3 個座位。在這樣寂靜的夜裏,我能感到他熱
烈的目光,從背後直視過來。我不失時機地回頭,四目交接。壹瞬間,空氣中彌
漫著期待的味道。
壹個世紀的時間。他靜靜走過來,坐在我的身旁。我的心跳剎那停止,腦海
中壹片空白。他的手臂如藤,頑強地在我肩上蔓延。我無力抵抗,身體癱軟在他
溫暖的懷裏。他低下頭,竟輕輕吻住我的雙唇。寒冷的夜裏,心情萬紫千紅般釋
放。春天,提前壹個季節到來。
很快,我們補完了拉下的課程,不用在晚上加班加點了。我卻對那樣的夜晚
戀戀不舍。他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,每天晚上自習結束,都會在校門口等我,送
我回家。大雪過後的夜裏,我們踏著厚厚的積雪,兩個身影在燈光下漸漸合二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