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

第五回　　捉奸情鄆哥定計　飲鴆藥武大遭殃
　　詩曰：
　　參透風流二字禪，好姻緣是惡姻緣。
　　癡心做處人人愛，冷眼觀時個個嫌。
　　野草閑花休采折，真姿勁質自安然。
　　山妻稚子家常飯，不害相思不損錢。
　　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打了，心中正沒出氣處，提了雪梨籃兒，壹逕奔來街上尋武大郎。轉了兩條街，只見武大挑著炊餅擔兒，正從那條街過來。鄆哥見了，立住了腳，看著武大道：“這幾時不見妳，吃得肥了！”武大歇下擔兒道：“我只是這等模樣，有甚吃得肥處？”鄆哥道：“我前日要糴些麥稃，壹地裏沒糴處，人都道妳屋裏有。”武大道：“我屋裏並不養鵝鴨，那裏有這麥稃？”鄆哥道：“妳說沒麥稃，怎的賺得妳恁肥耷耷的，便顛倒提妳起來也不妨，煮妳在鍋裏也沒氣。”武大道：“小囚兒，倒罵得我好。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，我如何是鴨？”鄆哥道：“妳老婆不偷漢子，只偷子漢。”武大扯住鄆哥道：“還我主兒來！”鄆哥道：“我笑妳只會扯我，卻不道咬下他左邊的來。”武大道：“好兄弟，妳對我說是誰，我把十個炊餅送妳。”鄆哥道：“炊餅不濟事。妳只做個東道，我吃三杯，便說與妳。”武大道：“妳會吃酒？跟我來。”
　　武大挑了擔兒，引著鄆哥，到個小酒店裏，歇下擔兒，拿幾個炊餅，買了些肉，討了壹鏇酒，請鄆哥吃著。武大道：“好兄弟，妳說與我則個。”鄆哥道：“且不要慌，等我壹發吃完了，卻說與妳。妳卻不要氣苦，我自幫妳打捉。”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：“妳如今卻說與我。”鄆哥道：“妳要得知，把手來摸我頭上的疙瘩。”武大道：“卻怎地來有這疙瘩？”鄆哥道：“我對妳說，我今日將這籃雪梨去尋西門大官，壹地裏沒尋處。街上有人道：‘他在王婆茶坊裏來，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，每日只在那裏行走。’我指望見了他，撰他三五十文錢使。叵耐王婆那老豬狗，不放我去房裏尋他，大栗暴打出我來。我特地來尋妳。我方才把兩句話來激妳，我不激妳時，妳須不來問我。”武大道：“真個有這等事？”鄆哥道：“又來了，我道妳這般屁鳥人！那廝兩個落得快活，只專等妳出來，便在王婆房裏做壹處。妳問道真個也是假，難道我哄妳不成？”武大聽罷，道：“兄弟，我實不瞞妳說，我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裏做衣服，做鞋腳，歸來便臉紅。我先妻丟下個女孩兒，朝打暮罵，不與飯吃，這兩日有些精神錯亂，見了我，不做歡喜。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裏，這話正是了。我如今寄了擔兒，便去捉奸如何？”鄆哥道：“妳老大壹條漢，元來沒些見識！那王婆老狗，什麽利害怕人的人！妳如何出得他手？他二人也有個暗號兒，見妳入來拿他，把妳老婆藏過了。那西門慶須了得！打妳這般二十個。若捉他不著，反吃他壹頓好拳頭。他又有錢有勢，反告妳壹狀子，妳須吃他壹場官司，又沒人做主，幹結果了妳性命！”武大道：“兄弟，妳都說得是。我卻怎的出得這口氣？”鄆哥道：“我吃那王婆打了，也沒出氣處。我教妳壹著：今日歸去，都不要發作，也不要說，只自做每日壹般。明朝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，我自在巷口等妳。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，我便來叫妳。妳便挑著擔兒只在左近等我。我先去惹那老狗，他必然來打我。我先把籃兒丟出街心來，妳卻搶入。我便壹頭頂住那婆子，妳便奔入房裏去，叫起屈來。此計如何？”武大道：“既是如此，卻是虧了兄弟。我有兩貫錢，我把妳去，妳到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。”鄆哥得了錢並幾個炊餅，自去了。武大還了酒錢，挑了擔兒，自去賣了壹遭歸去。
　　原來這婦人，往常時只是罵武大，百般的欺負他。近日來也自知無禮，只得窩盤他些個。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來，也是和往日壹般，並不題起別事。那婦人道：“大哥，買盞酒吃？”武大道：“卻才和壹般經紀人買了三盞吃了。”那婦人便安排晚飯與他吃了。當夜無話。次日飯後，武大只做三兩扇炊餅，安在擔兒上。這婦人壹心只想著西門慶，那裏來理會武大的做多做少。當日武大挑了擔兒，自出去做買賣。這婦人巴不的他出去了，便踅過王婆茶坊裏來等西門慶。
　　且說武大挑著擔兒，出到紫石街巷口，迎見鄆哥提著籃兒在那裏張望。武大道：“如何？”鄆哥道：“還早些個。妳自去賣壹遭來，那廝七八也將來也。妳只在左近處伺候，不可遠去了。”武大雲飛也似去賣了壹遭回來。鄆哥道：“妳只看我籃兒拋出來，妳便飛奔入去。”武大把擔兒寄下，不在話下。
　　卻說鄆哥提著籃兒，走入茶坊裏來，向王婆罵道：“老豬狗！妳昨日為甚麽便打我？”那婆子舊性不改，便跳身起來喝道：“妳這小猢猻！老娘與妳無幹，妳如何又來罵我？”鄆哥道：“便罵妳這馬伯六，做牽頭的老狗肉，直我［毛幾］［毛八］！”那婆子大怒，揪住鄆哥便打。鄆哥叫壹聲：“妳打我！”把那籃兒丟出當街上來。那婆子卻待揪他，被這小猴子叫壹聲“妳打”時，就打王婆腰裏帶個住，看著婆子小肚上，只壹頭撞將去，險些兒不跌倒，卻得壁子礙住不倒。那猴子死頂在壁上。只見武大從外裸起衣裳，大踏步直搶入茶坊裏來。那婆子見是武大，來得甚急，待要走去阻當，卻被這小猴子死力頂住，那裏肯放！婆子只叫得“武大來也！”那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裏，做手腳不叠，先奔來頂住了門。這西門慶便鉆入床下躲了。武大搶到房門首，用手推那房門時，那裏推得開！口裏只叫“做得好事！”那婦人頂著門，慌做壹團，口裏便說道：“妳閑常時只好鳥嘴，賣弄殺好拳棒，臨時便沒些用兒！見了紙虎兒也嚇壹交！”那婦人這幾句話，分明叫西門慶來打武大，奪路走。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些話，提醒他這個念頭，便鉆出來說道：“不是我沒這本事，壹時間沒這智量。”便來拔開門，叫聲“不要來！”武大卻待揪他，被西門慶早飛起腳來。武大矮小，正踢中心窩，撲地望後便倒了。西門慶打鬧裏壹直走了。鄆哥見勢頭不好，也撇了王婆，撒開跑了。街坊鄰舍，都知道西門了得，誰敢來管事？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，見他口裏吐血，面皮臘渣也似黃了，便叫那婦人出來，舀碗水來救得蘇醒，兩個上下肩攙著，便從後門歸到家中樓上去，安排他床上睡了。當夜無話。次日，西門慶打聽得沒事，依前自來王婆家，和這婦人頑耍，只指望武大自死。
　　武大壹病五日不起，更兼要湯不見，要水不見，每日叫那婦人又不應。只見他濃妝艷抹了出去，歸來便臉紅。小女迎兒又吃婦人禁住，不得向前，嚇道：“小賤人，妳不對我說，與了他水吃，都在妳身上！”那迎兒見婦人這等說，怎敢與武大壹點湯水吃！武大幾遍只是氣得發昏，又沒人來采問。壹日，武大叫老婆過來，分付他道：“妳做的勾當，我親手捉著妳奸，妳倒挑撥奸夫踢了我心。至今求生不生，求死不死，妳們卻自去快活。我死自不妨，和妳們爭執不得了。我兄弟武二，妳須知他性格，倘或早晚歸來，他肯幹休？妳若肯可憐我，早早扶得我好了，他歸來時，我都不提起。妳若不看顧我時，待他歸來，卻和妳們說話。”這婦人聽了，也不回言，卻踅過王婆家來，壹五壹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。那西門慶聽了這話，似提在冷水盆內壹般，說道：“苦也！我須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武都頭。我如今卻和娘子眷戀日久，情孚意合，拆散不開。據此等說時，正是怎生得好？卻是苦也！”王婆冷笑道：“我倒不曾見，妳是個把舵的，我是個撐船的，我倒不慌，妳倒慌了手腳！”西門慶道：“我枉自做個男子漢，到這般去處，卻擺布不開。妳有甚麽主見，遮藏我們則個。”王婆道：“既然我遮藏妳們，我有壹條計。妳們卻要長做夫妻，短做夫妻？”西門慶道：“幹娘，妳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、短做夫妻？”王婆道：“若是短做夫妻，妳們就今日便分散。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，與他陪了話。武二歸來都沒言語，待他再差使出去，卻又來相會。這是短做夫妻。妳們若要長做夫妻，每日同在壹處，不耽驚受怕，我卻有這條妙計，只是難教妳們！”西門慶道：“幹娘，周旋了我們則個，只要長做夫妻。”王婆道：“這條計用著件東西，別人家裏都沒，天生天化，大官人家裏卻有。”西門慶道：“便是要我的眼睛，也剜來與妳。卻是甚麽東西？”王婆道：“如今這搗子病得重，趁他狼狽，好下手。大官人家裏取些砒霜，卻交大娘子自去贖壹帖心疼的藥來，卻把這砒霜下在裏面，把這矮子結果了，壹把火燒得幹幹凈凈，沒了蹤跡。便是武二回來，他待怎的？自古道：‘幼嫁從親，再嫁由身。’小叔如何管得暗地裏事！半年壹載，等待夫孝滿日，大官人娶到家去。這不是長遠夫妻，偕老同歡！此計如何？”西門慶道：“幹娘此計甚妙。自古道：欲救生快活，須下死功夫。罷罷罷！壹不做，二不休。”王婆道：“可知好哩！這是剪草除根，萌芽不發。大官人往家裏去快取此物來，我自教娘子下手。事了時，卻要重重謝我。”西門慶道：“這個自然，不消妳說。”
　　雲情雨意兩綢繆，戀色迷花不肯休。
　　畢竟人生如泡影，何須死下殺人謀？
　　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，包了壹包砒霜，遞與王婆收了。這婆子看著那婦人道：“大娘子，我教妳下藥的法兒。如今武大不對妳說教妳救活他？妳便乘此把些小意兒貼戀他。他若問妳討藥吃時，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裏。待他壹覺身動，妳便把藥灌將下去。他若毒氣發時，必然腸胃迸斷，大叫壹聲。妳卻把被壹蓋，不要使人聽見，緊緊的按住被角。預先燒下壹鍋湯，煮著壹條抹布。他那藥發之時，必然七竅內流血，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。他若放了命，妳便揭起被來，卻將煮的抹布只壹揩，都揩沒了血跡，便入在材裏，扛出去燒了，有甚麽不了事！”那婦人道：“好卻是好，只是奴家手軟，臨時安排不得屍首。”婆子道：“這個易得。妳那邊只敲壁子，我自過來幫扶妳。”西門慶道：“妳們用心整理，明日五更，我來討話。”說罷，自歸家去了。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撚為細末，遞與婦人，將去藏了。
　　那婦人回到樓上，看著武大，壹絲沒了兩氣，看看待死。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。武大道：“妳做甚麽來哭？”婦人拭著眼淚道：“我的壹時間不是，吃那西門慶局騙了。誰想腳踢中了妳心。我問得壹處有好藥，我要去贖來醫妳，又怕妳疑忌，不敢去取。”武大道：“妳救我活，無事了，壹筆都勾。武二來家，亦不提起。妳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！”那婦人拿了銅錢，逕來王婆家裏坐地，卻教王婆贖得藥來。把到樓上，交武大看了，說道：“這帖心疼藥，太醫交妳半夜裏吃了，倒頭壹睡，蓋壹兩床被，發些汗，明日便起得來。”武大道：“卻是好也。生受大嫂，今夜醒睡些，半夜調來我吃。”那婦人道：“妳放心睡，我自扶持妳。”看看天色黑了，婦人在房裏點上燈，下面燒了大鍋湯，拿了壹方抹布煮在鍋裏。聽那更鼓時，卻正好打三更。那婦人先把砒霜傾在盞內，卻舀壹碗白湯，把到樓上，叫聲：“大哥，藥在那裏？”武大道：““在我席子底下枕頭邊，妳快調來我吃！”那婦人揭起席子，將那藥抖在盞子裏，將白湯沖在盞內，把頭上銀簪兒只壹攪，調得勻了。左手扶起武大，右手把藥便灌。武大呷了壹口，說道：“大嫂，這藥好難吃！”那婦人道：“只要他醫得病好，管甚麽難吃！”武大再呷第二口時，被這婆娘就勢只壹灌，壹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。那婦人便放倒武大，慌忙跳下床來。武大哎了壹聲，說道：“大嫂，吃下這藥去，肚裏倒疼起來。苦呀，苦呀！倒當不得了。”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，沒頭沒臉只顧蓋。武大叫道：“我也氣悶！”那婦人道：“太醫分付，教我與妳發些汗，便好的快。”武大再要說時，這婦人怕他掙紮，便跳上床來，騎在武大身上，把手緊緊的按住被角，那裏肯放些松寬！正是：
　　油煎肺腑，火燎肝腸。心窩裏如霜刀相侵，滿腹中似鋼刀亂攪。渾身冰冷，七竅血流。牙關緊咬，三魂赴在枉死城中；喉管枯幹，七魄投望鄉臺上。地獄新添食毒鬼，陽間沒了捉奸人。
　　那武大當時哎了兩聲，喘息了壹回，腸胃迸斷，嗚呼哀哉，身體動不得了。那婦人揭起被來，見了武大咬牙切齒，七竅流血，怕將起來，只得跳下床來，敲那壁子。王婆聽得，走過後門頭咳嗽。那婦人便下樓來，開了後門。王婆問道：“了也未？”那婦人道：“了便了了，只是我手腳軟了，安排不得。”王婆道：“有甚麽難處，我幫妳便了。”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，舀了壹桶湯，把抹布撇在裏面，掇上樓來。卷過了被，先把武大口邊唇上都抹了，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凈，便把衣裳蓋在身上。兩個從樓上壹步壹掇扛將下來，就樓下尋扇舊門停了。與他梳了頭，戴上巾幘，穿了衣裳，取雙鞋襪與他穿了，將片白絹蓋了臉，揀床幹凈被蓋在死屍身上。卻上樓來，收拾得幹凈了，王婆自轉將歸去了。那婆娘卻號號地假哭起“養家人”來。看官聽說：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：有淚有聲謂之哭，有淚無聲謂之泣，無淚有聲謂之號。當下那婦人幹號了半夜。
　　次早五更，天色未曉，西門慶奔來討信。王婆說了備。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，教買棺材發送，就叫那婦人商議。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：“我的武大今日已死，我只靠著妳做主！不到後來網巾圈兒打靠後。”西門慶道：“這個何須妳費心！”婦人道：“妳若負了心，怎的說？”西門慶道：“我若負了心，就是武大壹般！”王婆道：“大官人，如今只有壹件事要緊：天明就要入殮，只怕被仵作看出破綻來怎了？團頭何九，他也是個精細的人，只怕他不肯殮。”西門慶笑道：“這個不妨事。何九我自分付他，他不敢違我的言語。”王婆道：“大官人快去分付他，不可遲了。”西門慶自去對何九說去了。正是：
　　三光有影誰能待，萬事無根只自生。
　　雪隱鷺鷥飛始見，柳藏鸚鵡語方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