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華奇書金瓶梅

蘭陵笑笑生

古典修真

第壹回西門慶熱結十弟兄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詩曰: 豪華去後行人絕,簫箏不響歌喉咽。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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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

中華奇書金瓶梅 by 蘭陵笑笑生

2018-5-28 06:01

第二十回 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癡子弟爭鋒毀花院
  詞曰:
  步花徑,闌幹狹。防人覷,常驚嚇。荊刺抓裙釵,倒閃在荼蘼架。
  勾引嫩枝咿啞,討歸路,尋空罅,被舊家巢燕,引入窗紗。
  話說西門慶在房中,被李瓶兒柔情軟語,感觸的回嗔作喜,拉他起來,穿上衣裳,兩個相摟相抱,極盡綢繆。壹面令春梅進房放桌兒,往後邊取酒去。
  且說金蓮和玉樓,從西門慶進他房中去,站在角門首竊聽消息。他這邊又閉著,止春梅壹人在院子裏伺候。金蓮同玉樓兩個打門縫兒往裏張覷,只見房中掌著燈燭,裏邊說話,都聽不見。金蓮道:“俺到不如春梅賊小肉兒,他倒聽的伶俐。”
  那春梅在窗下潛聽了壹回,又走過來。金蓮悄問他房中怎的動靜,春梅便隔門告訴與二人說:“俺爹怎的教他脫衣裳跪著,他不脫。爹惱了,抽了他幾馬鞭子。”金蓮道:“打了他,他脫了不曾?”春梅道:“他見爹惱了,才慌了,就脫了衣裳,跪在地平上。爹如今問他話哩。”玉樓恐怕西門慶聽見,便道:“五姐,咱過那邊去罷。”拉金蓮來西角門首。此時是八月二十頭,月色才上來。兩個站立在黑頭裏,壹處說話,等著春梅出來問他話。潘金蓮向玉樓道:“我的姐姐,只說好食果子,壹心只要來這裏。頭兒沒過動,下馬威早討了這幾下在身上。俺這個好不順臉的貨兒,妳若順順兒他倒罷了。屬扭孤兒糖的,妳扭扭兒也是錢,不扭也是錢。想著先前吃小婦奴才壓枉造舌,我陪下十二分小心,還吃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。姐姐,妳來了幾時,還不知他性格哩!”
  二人正說話之間,只聽開的角門響,春梅出來,壹直逕往後邊走。不防他娘站在黑影處叫他,問道:“小肉兒,那去?”春梅笑著只顧走。金蓮道:“怪小肉兒,妳過來,我問妳話。慌走怎的?”那春梅方才立住了腳,方說:“他哭著對俺爹說了許多話。爹喜歡抱起他來,令他穿上衣裳,教我放了桌兒,如今往後邊取酒去。”金蓮聽了,向玉樓說道:“賊沒廉恥的貨!頭裏那等雷聲大雨點小,打哩亂哩。及到其間,也不怎麽的。我猜,也沒的想,管情取了酒來,教他遞。賊小肉兒,沒他房裏丫頭?妳替他取酒去!到後邊,又叫雪娥那小婦奴才[毛必]聲浪顙,我又聽不上。”春梅道:“爹使我,管我事!”於是笑嘻嘻去了。金蓮道:“俺這小肉兒,正經使著他,死了壹般懶待動旦。若幹貓兒頭差事,鉆頭覓縫幹辦了要去,去的那快!現他房裏兩個丫頭,妳替他走,管妳腿事!賣蘿葡的跟著鹽擔子走──好個閑嘈心的小肉兒!”玉樓道:“可不怎的!俺大丫頭蘭香,我正使他做活兒,他便有要沒緊的。爹使他行鬼頭兒,聽人的話兒,妳看他走的那快!”
  正說著,只見玉簫自後邊驀地走來,便道:“三娘還在這裏?我來接妳來了。”玉樓道:“怪狗肉,唬我壹跳!”因問:“妳娘知道妳來不曾?”玉簫道:“我打發娘睡下這壹日了,我來前邊瞧瞧,剛才看見春梅後邊要酒果去了。”因問:“俺爹到他屋裏,怎樣個動靜兒?”金蓮接過來伸著手道:“進他屋裏去,齊頭故事。”玉簫又問玉樓,玉樓便壹壹對他說。玉簫道:“三娘,真個教他脫了衣裳跪著,打了他五馬鞭子來?”玉樓道:“妳爹因他不跪,才打他。”玉簫道:“帶著衣服打來,去了衣裳打來?虧他那瑩白的皮肉兒上怎麽挨得?”玉樓笑道:“怪小狗肉兒,妳倒替古人耽憂!”正說著,只見春梅拿著酒,小玉拿著方盒,逕往李瓶兒那邊去。金蓮道:“賊小肉兒,不知怎的,聽見幹恁勾當兒,雲端裏老鼠──天生的耗。”吩咐:“快送了來,教他家丫頭伺候去。妳不要管他,我要使妳哩!”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進去了。壹面把酒菜擺在桌上,就出來了,只是繡春、迎春在房答應。玉樓、金蓮問了他話。玉簫道:“三娘,咱後邊去罷。”二人壹路去了。金蓮叫春梅關上角門,歸進房來,獨自宿歇,不在話下。正是:
  可惜團圓今夜月,清光咫尺別人圓。
  不說金蓮獨宿,單表西門慶與李瓶兒兩個相憐相愛,飲酒說話到半夜,方才被伸翡翠,枕設鴛鴦,上床就寢。燈光掩映,不啻鏡中鸞鳳和鳴;香氣薰籠,好似花間蝴蝶對舞。正是:今宵勝把銀缸照,只恐相逢是夢中。有詞為證:
  淡畫眉兒斜插梳,不忻拈弄倩工夫。雲窗霧閣深深許,蕙性蘭心款款呼。相憐愛,倩人扶,神仙標格世間無。從今罷卻相思調,美滿恩情錦不如。
  兩個睡到次日飯時。李瓶兒恰待起來臨鏡梳頭,只見迎春後邊拿將飯來。婦人先漱了口,陪西門慶吃了半盞兒,又教迎春:“將昨日剩的金華酒篩來。”拿甌子陪著西門慶每人吃了兩甌子,方才洗臉梳妝。壹面開箱子,打點細軟首飾衣服,與西門慶過目。拿出壹百顆西洋珠子與西門慶看,原是昔日梁中書家帶來之物。又拿出壹件金鑲鴉青帽頂子,說是過世老公公的。起下來上等子秤,四錢八分重。李瓶兒教西門慶拿與銀匠,替他做壹對墜子。又拿出壹頂金絲[髟狄]髻,重九兩。因問西門慶:“上房他大娘眾人,有這[髟狄]髻沒有?”西門慶道:“他們銀絲[髟狄]髻倒有兩三頂,只沒編這[髟狄]髻。”婦人道:“我不好戴出來的。妳替我拿到銀匠家毀了,打壹件金九鳳墊根兒,每個鳳嘴銜壹溜珠兒,剩下的再替我打壹件,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。”西門慶收了,壹面梳頭洗臉,穿了衣服出門。李瓶兒又說道:“那邊房裏沒人,妳好歹委付個人兒看守,替了小廝天福兒來家使喚。那老馮老行貨子,啻啻磕磕的,獨自在那裏,我又不放心。”西門慶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袖著[髟狄]髻和帽頂子,壹直往外走。不妨金蓮[髟朋]著頭,站在東角門首,叫道:“哥,妳往那去?這咱才出來?”西門慶道:“我有勾當去。”婦人道:“怪行貨子,慌走怎的?我和妳說話。”那西門慶見他叫的緊,只得回來。被婦人引到房中,婦人便坐在椅子上,把他兩只手拉著說道:“我不好罵出來的,怪火燎腿三寸貨,那個拿長鍋鑊吃了妳!慌往外搶的是些甚的?妳過來,我且問妳。”西門慶道:“罷麽,小淫婦兒,只顧問甚麽!我有勾當哩,等我回來說。”說著,往外走。婦人摸見袖子裏重重的,道:“是甚麽?拿出來我瞧瞧。”西門慶道:“是我的銀子包。”婦人不信,伸手進袖子裏就掏,掏出壹頂金絲[髟狄]髻來,說道:“這是他的[髟狄]髻,妳拿那去?”西門慶道:“他問我,知妳每沒有,說不好戴的,教我到銀匠家替他毀了,打兩件頭面戴。”金蓮問道:“這[髟狄]髻多少重?他要打甚麽?”西門慶道:“這[髟狄]髻重九兩,他要打壹件九鳳甸兒,壹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壹件玉觀音滿池嬌分心。”金蓮道:“壹件九鳳甸兒,滿破使了三兩五六錢金子夠了。大姐姐那件分心,我秤只重壹兩六錢,把剩下的,好歹妳替我照依他也打壹件九鳳甸兒。”西門慶道:“滿池嬌他要揭實枝梗的。”金蓮道:“就是揭實枝梗,使了三兩金子滿頂了。還落他二三兩金子,夠打個甸兒了。”西門慶笑罵道:“妳這小淫婦兒!單管愛小便宜兒,隨處也捏個尖兒。”金蓮道:“我兒,娘說的話,妳好歹記著。妳不替我打將來,我和妳答話!”那西門慶袖了[髟狄]髻,笑著出門。金蓮戲道:“哥兒,妳幹上了。”西門慶道:“我怎的幹上了?”金蓮道:“妳既不幹上,昨日那等雷聲大雨點小,要打著教他上吊。今日拿出壹頂[髟狄]髻來,使的妳狗油嘴鬼推磨,不怕妳不走。”西門慶笑道:“這小淫婦兒,單只管胡說!”說著往外去了。
  卻說吳月娘和孟玉樓、李嬌兒在房中坐的,忽聽見外邊小廝壹片聲尋來旺兒,尋不著。只見平安來掀簾子,月娘便問:“尋他做甚麽?”平安道:“爹緊等著哩。”月娘半日才說:“我使他有勾當去了。”原來月娘早晨吩咐下他,往王姑子庵裏送香油白米去了。平安道:“小的回爹,只說娘使他有勾當去了。”月娘罵道:
  “怪奴才,隨妳怎麽回去!”平安慌的不敢言語,往外走了。月娘便向玉樓眾人說道:“我開口,又說我多管。不言語,我又憋的慌。壹個人也拉剌將來了,那房子賣掉了就是了。平白扯淡,搖鈴打鼓的,看守甚麽?左右有他家馮媽媽子,再派壹個沒老婆的小廝,同在那裏就是了,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?巴巴叫來旺兩口子去!
  他媳婦子七病八痛,壹時病倒了在那裏,誰扶侍他?”玉樓道:“姐姐在上,不該我說。妳是個壹家之主,不爭妳與他爹兩個不說話,就是俺們不好主張的,下邊孩子每也沒投奔。他爹這兩日隔二騙三的,也甚是沒意思。姐姐依俺每壹句話兒,與他爹笑開了罷。”月娘道:“孟三姐,妳休要起這個意。我又不曾和他兩個嚷鬧,他平白的使性兒。那怕他使的那臉[疒各],休想我正眼看他壹眼兒!他背地對人罵我不賢良的淫婦,我怎的不賢良?如今聳七八個在屋裏,才知道我不賢良!自古道,順情說好話,幹直惹人嫌。我當初說著攔妳,也只為好來。妳既收了他許多東西,又買他房子,今日又圖謀他老婆,就著官兒也看喬了。何況他孝服不滿,妳不好娶他的。誰知道人在背地裏把圈套做的成成的,每日行茶過水,只瞞我壹個兒,把我合在缸底下。今日也推在院裏歇,明日也推在院裏歇,誰想他只當把個人兒歇了家裏來,端的好在院裏歇!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麗狐哨,喬龍畫虎的,兩面刀哄他,就是千好萬好了。似俺每這等依老實,苦口良言,著他理妳理兒!妳不理我,我想求妳?壹日不少我三頓飯,我只當沒漢子,守寡在這裏。隨我去,妳每不要管他。”幾句話說的玉樓眾人訕訕的。
  良久,只見李瓶兒梳妝打扮,上穿大紅遍地金對襟羅衫兒,翠蓋拖泥妝花羅裙,迎春抱著銀湯瓶,繡春拿著茶盒,走來上房,與月娘眾人遞茶。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兒與他坐。落後孫雪娥也來到,都遞了茶,壹處坐地。潘金蓮嘴快,便叫道:“李大姐,妳過來,與大姐姐下個禮兒。實和妳說了罷,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時不說話,都為妳來!俺每剛才替妳勸了恁壹日。妳改日安排壹席酒兒,央及央及大姐姐,教他兩個老公婆笑開了罷。”李瓶兒道:“姐姐吩咐,奴知道。”於是向月娘面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。月娘道:“李大姐,他哄妳哩。”又道:“五姐,妳每不要來攛掇。我已是賭下誓,就是壹百年也不和他在壹答兒哩。”以此眾人再不敢復言。金蓮在旁拿把抿子與李瓶兒抿頭,見他頭上戴著壹副金玲瓏草蟲兒頭面,並金累絲松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兒,因說道:“李大姐,妳不該打這碎草蟲頭面,有些抓頭發,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觀音滿池嬌,是揭實枝梗的好。”這李瓶兒老實,就說道:
  “奴也照樣兒要教銀匠打恁壹件哩!”落後小玉、玉簫來遞茶,都亂戲他。先是玉簫問道:“六娘,妳家老公公當初在皇城內那衙門來?”李瓶兒道:“先在惜薪司掌廠。”玉簫笑道:“嗔道妳老人家昨日挨得好柴!”小玉又道:“去年許多裏長老人,好不尋妳,教妳往東京去。”婦人不省,說道:“他尋我怎的?”小玉笑道:“他說妳老人家會告的好水災。”玉簫又道:“妳老人家鄉裏媽媽拜千佛,昨日磕頭磕夠了。”小玉又說道:“昨日朝廷差四個夜不收,請妳往口外和番,端的有這話麽?”李瓶兒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小玉笑道:“說妳老人家會叫的好達達!”
  把玉樓、金蓮笑的不了。月娘罵道:“怪臭肉每,幹妳那營生去,只顧奚落他怎的?”於是把個李瓶兒羞的臉上壹塊紅、壹塊白,站又站不得,坐又坐不住,半日回房去了。
  良久,西門慶進房來,回他雇銀匠家打造生活。就計較發柬,二十五日請官客吃會親酒,少不的請請花大哥。李瓶兒道:“他娘子三日來,再三說了。也罷,妳請他請罷。”李瓶兒又說:“那邊房子左右有老馮看守,妳這裏再教壹個和天福兒輪著上宿就是,不消叫旺官去罷。上房姐姐說,他媳婦兒有病,去不的。”西門慶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即叫平安,吩咐:“妳和天福兒兩個輪,壹遞壹日,獅子街房子裏上宿。”不在言表。
  不覺到二十五日,西門慶家中吃會親酒,安排插花筵席,壹起雜耍步戲。四個唱的,李桂姐、吳銀兒、董玉仙、韓金釧兒,從晌午就來了。官客在卷棚內吃了茶,等到齊了,然後大廳上坐席。頭壹席花大舅、吳大舅;第二席吳二舅、沈姨夫;第三席應伯爵、謝希大;第四席祝實念、孫天化;第五席常峙節、吳典恩;第六席雲裏守、白賚光。西門慶主位,其余傅自新、賁第傳、女婿陳敬濟兩邊列坐。樂人撮弄雜耍數回,就是笑樂院本。下去,李銘、吳惠兩個小優上來彈唱,間著清吹。
  下去,四個唱的出來,筵外遞酒。應伯爵在席上先開言說道:“今日哥的喜酒,是兄弟不當鬥膽,請新嫂子出來拜見拜見,足見親厚之情。俺每不打緊,花大尊親,並二位老舅、沈姨丈在上,今日為何來?”西門慶道:“小妾醜陋,不堪拜見,免了罷。”謝希大道:“哥,這話難說。當初有言在先,不為嫂子,俺每怎麽兒來?
  何況見有我尊親花大哥在上,先做友,後做親,又不同別人。請出來見見怕怎的?”西門慶笑不動身。應伯爵道:“哥,妳不要笑,俺每都拿著拜見錢在這裏,不白教他出來見。”西門慶道:“妳這狗才,單管胡說。”吃他再三逼迫不過,叫過玳安來,教他後邊說去。半日,玳安出來回說:“六娘道,免了罷。”應伯爵道:“就是妳這小狗骨禿兒的鬼!妳幾時往後邊去,就來哄我?”玳安道:“小的莫不哄應二爹!二爹進去問不是?”伯爵道:“妳量我不敢進去?左右花園中熟徑,好不好我走進去,連妳那幾位娘都拉了出來。”玳安道:“俺家那大猱獅狗,好不利害。倒沒有把應二爹下半截撕下來。”伯爵故意下席,趕著玳安踢兩腳,笑道:“好小狗骨禿兒,妳傷的我好!趁早與我後邊請去。請不將來,打二十欄桿。”把眾人、四個唱的都笑了。玳安走到下邊立著,把眼只看著他爹不動身。西門慶無法可處,只得叫過玳安近前,吩咐:“對妳六娘說,收拾了出來見見罷。”那玳安去了半日出來,復請了西門慶進去。然後才把腳下人趕出去,關上儀門。孟玉樓、潘金蓮百方攛掇,替他抿頭,戴花翠,打發他出來。廳上鋪下錦氈繡毯,四個唱的,都到後邊彈樂器,導引前行。麝蘭[雲愛][雲逮],絲竹和鳴。婦人身穿大紅五彩通袖羅袍,下著金枝線葉沙綠百花裙,腰裏束著碧玉女帶,腕上籠著金壓袖。胸前纓落繽紛,裙邊環佩叮當,頭上珠翠堆盈,鬢畔寶釵半卸,粉面宜貼翠花鈿,湘裙越顯紅鴛小。正是:
  恍似[女亙]嫦離月殿,猶如神女到筵前。
  當下四個唱的,琵琶箏弦,簇擁婦人,花枝招展,繡帶飄搖,望上朝拜。慌的眾人都下席來,還禮不叠。
  卻說孟玉樓、潘金蓮、李嬌兒簇擁著月娘都在大廳軟壁後聽覷,聽見唱“喜得功名遂”,唱到“天之配合壹對兒,如鸞似鳳”,直至“永團圓,世世夫妻”。金蓮向月娘說道:“大姐姐,妳聽唱的!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壹套,他做了壹對魚水團圓,世世夫妻,把姐姐放到那裏?”那月娘雖故好性兒,聽了這兩句,未免有幾分惱在心頭。又見應伯爵、謝希大這夥人,見李瓶兒出來上拜,恨不得生出幾個口來誇獎奉承,說道:“我這嫂子,端的寰中少有,蓋世無雙!休說德性溫良,舉止沈重,自這壹表人物,普天之下,也尋不出來。那裏有哥這樣大福?俺每今日得見嫂子壹面,明日死也得好處。”因喚玳安兒:“快請妳娘回房裏,只怕勞動著,倒值了多的。”吳月娘眾人聽了,罵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。良久,李瓶兒下來。四個唱的見他手裏有錢,都亂趨奉著他,娘長娘短,替他拾花翠,疊衣裳,無所不至。
  月娘歸房,甚是不樂。只見玳安、平安接了許多拜錢,也有尺頭、衣服並人情禮,盒子盛著,拿到月娘房裏。月娘正眼也不看,罵道:“賊囚根子!拿送到前頭就是了,平白拿到我房裏來做甚麽?”玳安道:“爹吩咐拿到娘房裏來。”月娘叫玉簫接了,掠在床上去。不壹時,吳大舅吃了第二道湯飯,走進後邊來見月娘。月娘見他哥進房來,連忙與他哥哥行禮畢,坐下。吳大舅道:“昨日妳嫂子在這裏打攪,又多謝姐夫送了桌面去。到家對我說,妳與姐夫兩下不說話。我執著要來勸妳,不想姐夫今日又請。姐姐,妳若這等,把妳從前壹場好都沒了。自古癡人畏婦,賢女畏夫。三從四德,乃婦道之常。今後他行的事,妳休要攔他,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。落的做好好先生,才顯出妳賢德來。”月娘道:“早賢德好來,不教人這般憎嫌。他有了他富貴的姐姐,把我這窮官兒家丫頭,只當忘故了的算帳。妳也不要管他,左右是我,隨他把我怎麽的罷!賊強人,從幾時這等變心來?”說著,月娘就哭了。吳大舅道:“姐姐,妳這個就差了。妳我不是那等人家,快休如此。妳兩口兒好好的,俺每走來也有光輝些!”勸月娘壹回。小玉拿茶來。吃畢茶,只見前邊使小廝來請,吳大舅便作辭月娘出來。當下眾人吃至掌燈以後,就起身散了。四個唱的,李瓶兒每人都是壹方銷金汗巾兒,五錢銀子,歡喜回家。自此西門慶連在瓶兒房裏歇了數夜。別人都罷了,只有潘金蓮惱的要不的,背地唆調吳月娘與李瓶兒合氣。對著李瓶兒,又說月娘容不的人。李瓶兒尚不知墮他計中,每以姐姐呼之,與他親厚尤密。正是:
  逢人且說三分話,未可全拋壹片心。
  西門慶自娶李瓶兒過門,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,家道營盛,外莊內宅,煥然壹新。米麥陳倉,騾馬成群,奴仆成行。把李瓶兒帶來小廝天福兒,改名琴童。又買了兩個小廝,壹名來安兒,壹名棋童兒。把金蓮房中春梅、上房玉簫、李瓶兒房中迎春、玉樓房中蘭香,壹般兒四個丫頭,衣服首飾妝束起來,在前廳西廂房,教李嬌兒兄弟樂工李銘來家,教演習學彈唱。春梅琵琶,玉簫學箏,迎春學弦子,蘭香學胡琴。每日三茶六飯,管待李銘,壹月與他五兩銀子。又打開門面兩間,兌出二千兩銀子來,委傅夥計、賁第傳開解當鋪。女婿陳敬濟只掌鑰匙,出入尋討。賁第傳只寫帳目,秤發貨物。傅夥計便督理生藥、解當兩個鋪子,看銀色,做買賣。潘金蓮這邊樓上,堆放生藥。李瓶兒那邊樓上,廂成架子,擱解當庫衣服、首飾、古董、書畫、玩好之物。壹日也當許多銀子出門。
  陳敬濟每日起早睡遲,帶著鑰匙,同夥計查點出入銀錢,收放寫算皆精。西門慶見了,喜歡的要不的。壹日在前廳與他同桌兒吃飯,說道:“姐夫,妳在我家這等會做買賣,就是妳父親在東京知道,他也心安,我也得托了。常言道:有兒靠兒,無兒靠婿。我若久後沒出,這分兒家當,都是妳兩口兒的。”那敬濟說道:“兒子不幸,家遭官事,父母遠離,投在爹娘這裏。蒙爹娘擡舉,莫大之恩,生死難報。只是兒子年幼,不知好歹,望爹娘耽待便了,豈敢非望。”西門慶聽見他說話兒聰明乖覺,越發滿心歡喜。但凡家中大小事務、出入書柬、禮帖,都教他寫。但凡客人到,必請他席側相陪。吃茶吃飯,壹時也少不的他。誰知道這小夥兒綿裏之針,肉裏之刺。
  常向繡簾窺賈玉,每從綺閣竊韓香。
  光陰似箭,不覺又是十壹月下旬。西門慶在常峙節家會茶散的早,未掌燈就起身,同應伯爵、謝希大、祝實念三個並馬而行。剛出了門,只見天上彤雲密布,又早紛紛揚揚飄下壹天雪花來。應伯爵便道:“哥,咱這時候就家去,家裏也不收。
  我每許久不曾進裏邊看看桂姐,今日趁著落雪,只當孟浩然踏雪尋梅,望他望去。”祝實念道:“應二哥說的是。妳每月風雨不阻,出二十銀子包錢包著他,妳不去,落的他自在。”西門慶吃三人妳壹言我壹句,說的把馬逕往東街勾欄來了。來到李桂姐家,已是天氣將晚。只見客位裏掌著燈,丫頭正掃地。老媽並李桂卿出來,見禮畢,上面列四張交椅,四人坐下。老虔婆便道:“前者桂姐在宅裏來晚了,多有打攪。又多謝六娘,賞汗巾花翠。”西門慶道:“那日空過他。我恐怕晚了他們,客人散了,就打發他來了。”說著,虔婆壹面看茶吃了,丫鬟就安放桌兒,設放案酒。西門慶道:“怎麽桂姐不見?”虔婆道:“桂姐連日在家伺候姐夫,不見姐夫來。今日是他五姨媽生日,拿轎子接了與他五姨媽做生日去了。”原來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。近日見西門慶不來,又接了杭州販綢絹的丁相公兒子丁二官人,號丁雙橋,販了千兩銀子綢絹,在客店裏,瞞著他父親來院中嫖。頭上拿十兩銀子、兩套杭州重絹衣服請李桂姐,壹連歇了兩夜。適才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,不想西門慶到。老虔婆忙教桂姐陪他到後邊第三層壹間僻靜小房坐去了。當下西門慶聽信虔婆之言,便道:“既是桂姐不在,老媽快看酒來,俺每慢慢等他。”這老虔婆在下面壹力攛掇,酒肴蔬菜齊上,須臾,堆滿桌席。李桂卿不免箏排雁柱,歌按新腔,眾人席上猜枚行令。正飲時,不妨西門慶往後邊更衣去。也是合當有事,忽聽東耳房有人笑聲。西門慶更畢衣,走至窗下偷眼觀覷,正見李桂姐在房內陪著壹個戴方巾的蠻子飲酒。由不的心頭火起,走到前邊,壹手把吃酒桌子掀翻,碟兒盞兒打的粉碎。喝令跟馬的平安、玳安、畫童、琴童四個小廝上來,把李家門窗戶壁床帳都打碎了。應伯爵、謝希大、祝實念向前拉勸不住。西門慶口口聲聲只要采出蠻囚來,和粉頭壹條繩子墩鎖在門房內。那丁二官又是個小膽之人,見外邊嚷鬥起來,慌的藏在裏間床底下,只叫:“桂姐救命!”桂姐道:“呸!好不好,還有媽哩!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,不妨事,隨他發作叫嚷,妳只休要出來。”老虔婆見西門慶打的不象模樣,還要架橋兒說謊,上前分辨。西門慶那裏還聽他,只是氣狠狠呼喝小廝亂打,險些不曾把李老媽打起來。多虧了應伯爵、謝希大、祝實念三人死勸,活喇喇拉開了手。西門慶大鬧了壹場,賭誓再不踏他門來,大雪裏上馬回家。正是:
  宿盡閑花萬萬千,不如歸家伴妻眠。
  雖然枕上無情趣,睡到天明不要錢。
  【字數6865】
  【未完待續】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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