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6章：夜叉二

　　黎非沒有說話，她只是擡起頭，靜靜看著他腦側的兩只細角。
　　雷修遠摸了摸自己的角，聲音輕輕的：“不喜歡？我收起來吧。”
　　黎非的視線移到他面上，與他漆黑的眼睛對望良久，雷修遠微微壹笑，柔聲道：“剛才那個器靈，是翠玄派來的，自我們離開無月廷後便壹直尾隨。在星正館附近我原本甩掉他壹次，到了東海他又追了上來。”
　　她還是不說話，只沈默地看著他，曾經充滿神采的眼眸，此刻只剩黑灰壹片。
　　雷修遠撣去她發上的砂礫，道：“黎非，妳還恨著誰？不要怕。”
　　讓她擔憂恐懼的壹切，他都會親手切碎。
　　恨？她最恨的人，是她自己，脆弱而善於逃避，習慣依賴人的那個自己。
　　師父從以前就盼著她能獨立些，他常說：“要是哪壹天我不在了，妳壹個人也能過得好好的，就算是個好孩子了。”
　　她那時便回答：“妳不在，我會去找妳。”
　　師父就會吹胡子瞪眼睛跟她發脾氣：“找妳個大頭鬼！我死了妳跟著死？老子白養妳這麽大了！妳就算是個女娃娃，也不能什麽事都指望依賴別人吧？天總有不測風雲，妳看那些只會攀附的藤蔓，只要樹死了墻倒了，它們還能活嗎？”
　　她年紀小，想到師父有天老了去世離開自己，想著想著就難過起來，壹時忍不住想要掉眼淚，師父在她腦門兒上拍了拍，嘆息：“難過什麽？妳還小呢！以後長大了，認識更多的人，交幾個朋友，拜個好師父，指不定還有哪個瞎了眼的小子鬧死鬧活非要對妳好跟妳過壹輩子，那時候才是人生。師父把妳養得結結實實的，可不是為了叫妳壹輩子賴著這塊，外面大著呢。妳心裏看重感情，是個好事，但擦了眼淚轉過身又是壹條好漢才是我家小棒槌。”
　　好漢？她是個女的啊，可難道因為是女人，便可以自欺欺人嗎？
　　有很多跡象與細節她都沒有發現，或者說，她在逃避發現，逃避壹切慘痛的事情，仿佛只要她想，這世界便會為她的期盼而存在。只要想著師父壹定活著，他就壹定沒事，他們就壹定能重逢；只要想著自己的身世不會被人發現，只要不去提，不去了解，她就永遠安全，她就真的是個普通人了。
　　她壹直活在自我欺騙與依賴旁人的假象裏，現在的痛苦，也是因為她的脆弱。但無論她有多恨自己，師父還是為了這個無能的她死了。
　　下壹個死的會是誰？為了壓制她的種種異象，而為之拼命的雷修遠？為了讓她安心選擇隱瞞壹切的日炎？還是不惜與仙人對峙的紀桐周？沖夷師父？昭敏師姐？歌林？……
　　不知過了多久，遙遠的海天壹線開始透出清亮的淡藍色，可是很快那壹抹晨曦又被烏雲遮蔽，海隕即將到來讓東海的天氣千變萬化，方才還是朗朗晴天，壹瞬間便開始下起大雨來。
　　他們兩人身上很快便濕透了，雷修遠感覺懷裏的人動了壹下，通紅的雙眼再度望向自己的腦側，那裏已經沒有細角，被雨淋濕的頭發貼在耳上，壹顆顆往下淌水。
　　他摸了摸腦側，輕聲道：“妳不喜歡，所以我收回去了。”
　　黎非的聲音有些沙啞：“……妳是……”
　　他笑了壹下，語氣平靜：“我剛發現自己是夜叉，怎麽辦，我們果然都是從海外來的。”
　　她會有什麽反應？恍然大悟？厭惡？徹底不相信他？無論哪壹個，他都會坦然接受。
　　本想替她瞞住這壹切，卻還是被她發覺了。看到她即將脫殼的時候，他竟說不出心底是狂喜還是難過。可他知道黎非的心願，她渴望壹切感情的溫暖，此時的脫殼出於她的自我懲罰心態，而非她真正的心願。
　　他最後還是選擇讓她回歸這個身體，本能在向他怒吼，他為了這個人在天雷火海的包圍下遠渡重洋而來，不是為了看她做壹輩子普通人的。他在與另壹個看不見的自己苦苦鬥爭，是喜愛，還是獨占禁臠壹般？
　　沒有記憶，沒有來處，也不知去處，他是畸零之人，這世間的壹切，他都冷眼旁觀，不為所動。人心是有所予，便必須有所得，如此才能平衡，他深諳此道。
　　可總會有些值得懷念的人與地方，星正館山下小屋裏，每日清晨的日光，那被照得閃閃發亮的星正館仙人的畫像，還有山腳下歪脖子的樹，黃昏的色彩，等待的心情與呼吸。這些他怎樣也忘不掉。
　　還有書院裏那些纏綿的紫藤花的香氣，那粗魯如男人般的小姑娘，起初她可真是糟糕，動不動便皺眉，毫不客氣地指責他的懦弱無能，動輒冠以“是不是男人”的嚴厲言辭，好幾次連他也按捺不住想掐死她。
　　後來她問他，為什麽忽然又不做壞事了。他真的不知道，決定放棄的時候，心情就像不願忘記魯大哥壹樣，有些人有些事，是不該用冷酷的規則去對待的。黑白的人心中，他們是色彩，不可被抹殺。
　　喜歡她，真的好喜歡，壹時壹刻也不想分開，不想看她有壹絲絲的苦惱，為了可以靠近她，再多靠近壹些，他可以為之拼命。
　　可不知什麽時候開始，這想要愛護到極致的心情，慢慢成了想要獨占，越往後，恨不能將她軟禁在身體中的欲望便越強烈。不想她有壹絲壹毫自己的想法，不想她的眼睛望向別處，倘若可以將她藏起，讓她永永遠遠只屬於自己壹個人，那樣多好。
　　他甚至漸漸不能分清究竟是喜愛她，還是想要將她作為禁臠。這詭異的本能沖動讓他警惕，也讓他疑惑，更讓他無能為力。
　　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似乎壹直在尋找著什麽，卻又想不起究竟要尋找什麽，只有和她壹起才能平息那潛意識中的躁動。藏匿她，護住她，為她除去壹切阻礙，把她完完全全變成自己的，她什麽也不用想，更不用煩惱，只要看著他屬於他就好。
　　他在偏離最初喜愛她的那份心，喜歡她，原本是想她變得更好，而不是要她成為自己的禁臠。
　　為什麽？他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兩難？在愛和占有中輾轉反側。
　　在東海的時候，蜃的幻覺讓他們每壹個人沈淪，念念不得解脫，他壹次也沒說過自己的幻境，在此之前，他從不知自己最恐懼的東西，不是失去她，也不是她不愛自己，而是這世間從未出現過她。
　　他夢見自己壹個人坐在壹株橫貫天地間的巨樹下，永世孤零，所求皆不得。
　　夢既醒，百思不得其解，然而，他現在終於明白了，明白那份占有的心是怎麽回事，也明白了自己的壹切。
　　十八年的人生像夢壹樣，大夢初醒，遮蔽眼前的霧氣壹朝消散，他將壹切都看了個清楚明白。
　　懷中的人好像在微微發抖，雷修遠默默將她被淋濕的頭發放在指間摩挲纏繞，他想念多年前青丘的那個午後，喜歡她的心是純粹的，壹個少年想要對壹個女孩子好，和身世無關，和占有欲無關。
　　他只是想要她無憂無慮而已。
　　可是我的姑娘，現在怎樣才能再讓妳重新展露笑靨呢？
　　黎非忽然張開雙臂抱住了他，被淋濕的腦袋埋進了他同樣被淋濕的懷中。
　　“好些了麽？”雷修遠撥開她脖子上的濕發，輕聲問。
　　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，懷裏的身體無比熟悉，卻又無比陌生，可無論他是什麽，他都只是雷修遠。
　　她會保護他，這壹次她絕不要再自欺欺人了。
　　紀桐周跟隨著蜻蜓妖在狂風暴雨中又回到了百裏歌林的小院，他渾身都濕透了，氣喘籲籲，雪白的衣服上被印了無數妖物的黑血。
　　“還是沒找到。”他摸了壹把臉上的水，臉色有些蒼白，“靠海那裏能感覺到許多突兀的妖氣，十分厲害，是不是試煉地的封印被沖破了？”
　　這話說得院裏眾人臉色更難看了。黎非和雷修遠兩個人突然失蹤，原本以為他倆找了僻靜地方談情說愛，大家也都沒管，誰知他們壹夜未歸。
　　老實說，這裏任何壹個人突然失蹤，他們大概都不會太緊張。只有黎非很少會這麽任性，從小到大她都屬於穩重的那個，就算雷修遠任性亂來，她也絕不會隨著他那麽出格，不打招呼壹夜不歸，不是她的作風。
　　葉燁擔心的事更多：“唱月說這兩天東海附近來了許多長老仙人，怕是為了海隕的事，該不會震雲子的事暴露了？他二人被抓走了？”
　　紀桐周皺眉道：“不可能那麽快，震雲子這些年在星正館待著的時間極少，數年不歸也常見。”
　　何況都已經是前長老了，派中長老也不會像以前那樣關註他。
　　百裏歌林喚出蜈蚣精，她最焦急，黎非他倆要是在東海這邊遭遇什麽不測，要她以後怎麽天天面對這塊傷心地？
　　“我也再去找找！”她正要縱身跳上去，忽見暴雨中兩個人影微微壹晃，眨眼便落在了眾人面前，不是失蹤壹夜的黎非和雷修遠是哪個！
　　他倆看上去都不怎麽好，渾身濕透，黎非甚至滿頭泥沙，好在沒見著傷，百裏歌林撲上去急道：“妳們去哪兒了？！遇到妖物了還是……”
　　黎非很平靜：“遇到些事，等我想想怎麽和妳們說，稍微等等。”
　　眾人愕然地看他二人進了屋，百裏歌林正欲追上，忽然院門被人敲了兩下，眾人緊張地壹齊回頭，卻見壹個穿著東海服飾的高大男子正立在門前，此人雙眉斜飛，氣度迫人，極為英武不凡，居然是壹年不見的陸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