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9章 有家戲院

　　“哎喲，這誰呀這是。黑燈瞎火的坐在我們家門口，想嚇死人呀妳。”聽聲音細聲細氣兒的，似乎是個婦人。
　　這人提著燈籠，往葉小天臉上照了照，忽然俯身低下頭來。這人方才站著，燈在葉小天眼前，照得葉小天什麽都看不見，他這壹低頭，壹張大臉猛地出現在葉小天面前，把葉小天嚇了壹跳。
　　白刺刺壹張大臉，呲牙壹笑，臉上簌簌的直掉粉沫子，偏偏壹雙眼睛就跟葉小天他們家的福娃兒似的，抹得烏漆麻黑的。那張嘴嘻嘻地笑咧著，足有八只櫻桃小口拼起來那麽大，塗的通紅壹片，好象剛啃完死孩子。
　　“鬼啊！”
　　饒是葉小天大膽，也不禁怪叫壹聲，好懸沒暈過去。
　　“鬼妳個頭啊！”
　　那人伸出短粗胖的壹根手指，在葉小天額頭壹點，葉小天登時壹陣天旋地轉，也不知是被他嚇得，還是被他那胡蘿蔔似的手指頭給戳的。
　　“我問妳，妳悄沒聲兒的坐在我家門前幹什麽？哦……”
　　那人收回“胡蘿蔔”，捏了個蘭花指，嬌滴滴地道：“我明白了，妳莫非是來我家應工的。”
　　葉小天這時也看出這人不是鬼，而是壹個男人，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麽化著濃妝，比女人還過份。葉小天本想爬起來走人，壹聽“應工”二字，已經碰了壹天壁的葉小天登時兩眼壹亮，脫口問道：“這位大姐……大哥……掌櫃的，妳們這兒招工嗎？”
　　那人拿燈籠把葉小天上上下下又照了壹遍，喜上眉梢：“嗯！瞧妳眉目還算清秀，尤其壹張小嘴，長得更招人疼，瞧著是不錯啦。只是不知妳還會些什麽本事呢？”
　　葉小天碰了壹天的壁，早就沒了早晨剛出土地廟時的傲氣，壹聽這話登時心虛，忙小心問道：“卻不知掌櫃的妳這裏做些什麽營生，需要些什麽本事，我可分辨不出布匹的成色和產地，也不會說苗話彜話本地土話，至於百十來斤的石鎖……那也是舞不動的……”
　　那人捏著蘭花指，咯咯咯地笑了起來，像只剛下水的母鴨子似的：“喲，看不出，妳這張小嘴兒還挺逗的，會說俏皮話，成！這就成了五分了，妳會唱曲兒嗎？”
　　葉小天在京城時好歹也算壹票友，壹聽唱曲兒，登時精神大振，忙不叠點頭道：“會！會會會！小子唱曲兒還正經挺好聽呢。”
　　那人笑嘻嘻地道：“那就成了，妳跟我來吧。”
　　葉小天爬起來，喜出望外地跟在這人後邊，眼看他胯骨軸子左晃右晃跟要散架似的，把個肥臀顛得七上八下，連忙移開目光，開口問道：“掌櫃的，還沒請教您尊姓大名啊？”
　　那人將媲美福娃兒的熊掌在空中輕飄飄地扇了兩下，嬌笑道：“什麽掌櫃不掌櫃的，聽著生份，我姓張，外邊人都叫我張大哥。不過咱們這院子裏頭都是自家兄弟，只喚我的藝名兒——風鈴兒。”
　　“阿嚏！”
　　葉小天被他身上刺鼻的香味兒熏的打了個噴嚏，他揉揉鼻子，心想：“藝名兒？難怪他這麽壹副模樣，原來這是壹家戲園子。”
　　壹俟知道人家是戲園子，葉小天不禁擔起了心事。他自忖曲兒唱的還是不錯的，不過票友就是票友，跟人家那些以唱戲為生的優伶，他怎比得了？葉小天張嘴欲說，忽又咽了下去，好不容易找到壹份工，他可不願意再失去這個機會。
　　葉小天看著面前那只搖來晃去碩大無朋的“風鈴兒”，心道：“他也未必就是讓我唱戲，大概是讓我搬搬道具，打個鼓敲個鈸什麽的，需要的時候再上臺跑跑龍套，嗯……壹定是這樣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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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葉小天跟著風鈴兒從門前消失不久，那虛掩的大門便“咣啷”壹聲被人推開了，兩個佩刀的苗人大漢闖進門來，往左右壹站，氣勢洶洶。隨即便有壹個周身上下銀光閃閃的苗女邁步進來。
　　這苗女若仔細看，其實是蠻俏麗的壹個丫頭，只是眉宇之間英氣勃勃，沖淡了她的嫵媚。她背著雙手，往門前壹站，鳳目壹掃，不怒自威：“他真的就在這兒？”
　　壹個苗裝大漢頓首道：“是！”
　　苗女臉上怒氣乍現，嬌斥道：“頭前帶路，找他出來！”
　　兩個苗家大漢連忙領命，那苗女邁開兩條悠長的大腿，周身上下叮叮當當地跟了上去。
　　這家戲園環境優雅，這裏壹叢篁竹，那裏壹處怪石，雖然不算獨居匠心，卻也頗顯雅致。左右兩廂，綠蔭掩映下隱隱可見壹些屋舍，有些屋舍門窗緊閉，有些卻開著窗子。
　　葉小天探頭探腦的，就見窗子裏的人都是男人，大多相貌清秀、男生女相，有的人正對鏡梳妝，有的人正持簫吹曲，也有人正長袖善舞，咿咿呀呀地練著身段。
　　這個年代，女人是不許上戲臺的，旦角都是由男人來演。葉小天看見這般光景，心中更是確信：這裏果然是家戲院。
　　拐彎抹角的，兩人壹前壹後離開前院，來到後庭壹處偏廳。廳中燈火通明，卻不見有什麽人，似乎今兒沒有什麽生意上門，無需演出，大家也就懶得走動。
　　風鈴兒領著葉小天進了偏廳，捏著雙下巴上上下下又打量他壹番，滿意地點點頭，道：“嗯！底子還真不錯，寬了外衣，叫哥哥瞧瞧。”
　　葉小天不能不承認自己的短處了，他咳嗽壹聲，心虛地道：“風鈴兒哥哥，小弟雖也能胡亂唱上幾句，可是讓我上臺的話……怕是沒那麽大本事。”
　　風鈴兒嘻嘻壹笑，道：“在這兒呢，妳會唱曲兒固然好，不會唱也沒關系。會唱戲的有會唱戲的生意，不會唱戲有不會唱戲的買賣，小雞不撒尿，各有各的道兒。來，先寬了外衣，叫哥哥我看看妳的身段兒……”
　　“這掌櫃的還真好說話。”
　　葉小天欣喜地脫了外衣，風鈴兒圍著他審視地打量了幾圈，拍拍他的胸口，捏捏他的胳膊，滿意歡喜地道：“嗯，看不出來，瞧著瘦瘦弱弱眉清目秀的，這身子骨兒還蠻結實。”
　　他扭著碩大的肥臀走到墻角，打開壹口箱子，從裏邊翻出幾套花花綠綠的女兒家衣裳，往桌子上壹放，對葉小天道：“來，妳壹件件的試穿壹下，再叫我瞧瞧。”
　　葉小天道：“風鈴兒哥哥，要是有什麽粗淺的活兒，您交給我就好。那些精細的事情，我怕自己真幹不來。”
　　風鈴兒道：“不妨事，穿上，快穿上。”
　　葉小天無奈，只好選了壹套顏色比較素淡的衣裳穿上，往風鈴兒面前壹站。風鈴兒把手壹拍，喜道：“好！再給妳描描眉，點點唇，敷些粉，那就是個俏麗小佳人了。”
　　葉小天對著落地銅鏡壹照，覺得不像戲服，不禁疑惑地：“風鈴兒哥哥，妳這裏究竟是做什麽生意的呀？”
　　風鈴兒吃吃壹笑笑，向他飛了個白眼兒，看得葉小天壹陣肉麻。
　　風鈴兒嬌聲道：“死相，跟哥哥我還裝佯，我們這裏當然是做皮肉生意的啦。”
　　葉小天驚詫地張大了嘴巴，失聲道：“皮肉生意？我……我不至於長得那麽像女人吧？”
　　風鈴兒拿蘭花指向他遙遙壹指，嬌嗔道：“女人有什麽好的！誰說男人就壹定要喜歡女人的？嘻嘻，壹旦知道了男人的妙處，可是比女人還招人喜歡呢。”
　　葉小天心裏壹陣惡心，伸手便去解衣服：“豈有此理，我堂堂男兒，豈能如此不知羞恥，這般營生，便連我父母爹娘、葉家祖宗，都要跟著蒙羞。”話音未落，肚子裏卻是咕嚕嚕壹陣響，登時泄了他的底氣。
　　風鈴兒掩著血紅的嘴巴吃吃地笑起來，他笑夠了，便從袖中摸出壹錠雪白的銀兩，看著足有壹兩重的銀元寶，用兩根肥胖的手指頭拈著，在葉小天面前晃了晃，燈光映著銀子，發出白花花的光來。
　　風鈴兒把銀元寶放桌上輕輕壹放，又往葉小天身前輕輕壹推，笑吟吟地道：“小兄弟，很多事之所以難，其實就只是第壹步難邁，壹旦走過去，也就無所謂了。想當年我也是尋死覓活的，現在想想，真是好笑……”
　　風鈴兒看得出葉小天窘迫的處境，他相信這個饑寒交迫、走投無路的人最終壹定會屈服，不是向他屈服，而是屈服於求生的本能和饑餓的感覺。
　　大災之年，人在極度饑餓的時候，甚至會把自己平素視若掌上明珠的親生兒子當成食物，瞧這小子細皮嫩肉的就不像受過苦的樣子，沒準是什麽落魄的大戶人家子弟，這樣的人應該會以更快的速度屈服的。
　　他自信滿滿地看著葉小天，還沒等來葉小天的屈服，忽然有壹個臉上敷粉、頭上簪花、衣著不男不女的秀氣少年急匆匆跑來：“風鈴兒哥哥，風鈴兒哥哥，出……出事了。”
　　那人跑到風鈴兒身邊，貼著他的耳朵說了幾句話，風鈴兒頓時雙眼壹瞪，轉身就往外走。他剛剛邁出兩步，忽又想起葉小天，便轉回身來，往桌上壹指，又往門口壹指，對葉小天道：“這是訂金，那是門，妳自己選！”